消 洞 弯

黄长江

消  洞  弯

                                                                                                                                   黄长江

       消洞弯是底下坡的一部分，也是一处较为好放牛的地方。消洞弯较平，而且长的草多是茅草和其他杂草，颇受牛的喜爱，不论黄牛或水牛，到了消洞弯，吃起草来都比在大堡堡和黄家大堡堡等地吃得香和吃得带劲儿。但由于消洞弯南北面和东面都是庄稼地，西面不是庄稼地却又满是高石头的封山野草、荆棘、森林。所以，牛多时不便放到那里去，放到那里便不好看管，腾不出空闲来玩。

　　又由于消洞弯是一个多埋有青少年人尸首的地方，附近的几个村子，只要有人疾病而死、落水而死、打架而死、火烧而死、被雷击死、被人杀死及犯罪而判了死刑被枪毙的，往往都会被家人临时买来一盒没有刷漆的木质棺材装上埋到这里。也有的家人没钱或不愿花钱，仅让三两个人把尸首抬到这里，挖个土坑，将尸首扔下去，盖上土，然后再在上面垒一个小土丘，砍来些红籽刺、母狗刺、阎王刺等较为锋利的刺盖在上面了事的。所以常常有人传出些关于消洞湾的鬼怪故事来，令人惧怕，人少时也没人敢放牛到这里。只有在牛只有四五头，人也只有四五个，而且其中有一两人年龄较大，胆子也大，不怕鬼怪时，才来这里。故，消洞弯常常会草长得很深了，才有人放牛去一次。

　　每当放牛到消洞弯时，牛往往会专心地吃一会儿草，肚子便胀了起来，然后停下来站着或伏卧在地上昂着头反刍。反刍一会儿后便蹦起来，一阵乱跳乱跑，像着了魔般。你道这牛是干什么？有的是渴了要去找水喝，有的是吃得饱、高兴而欢了起来，有的是吃饱了，像人喝了酒似的壮起了胆想起了某一仇敌而要去寻敌搏斗，有的呢？则是要去寻找自己的心上“牛”，以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当然，也还有吃饱了反刍一会儿起来便直往家里跑的，这倒说不清楚它是为什么了。

　　要说的是这消洞弯，在那些年月，鬼怪故事越来越多，说鬼还似乎真有鬼，说怪还真奇怪。

　　一次有一村妇到消洞弯去挖柴，早上去时人较多，放牛的、挖柴的、割草的和干其他活儿的，远远近近的都有人，倒没什么，可是靠近中午，人们渐渐地回家了，她还正挖在兴头上。待挖一阵之后，她站起身来伸懒腰时，突然发现太阳照在自己身上的影子被自己骑着，骑得很小，并且像一个活物般缩成一团在胯下，这时她心里一阵慌乱，忙收拾捆柴回家，刹那间，眼前金星直冒，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个似熟非熟的小伙子，清秀、英俊，她欲向他打招呼，又不知叫他什么。这时只听他说：“大嫂，在这里喝口水再走吧，你看你的影子，都人骑人的时候了。”她听到这小伙子说“人骑人”，马上想到他会一下子骑到自己的身上来，顿时四肢发软，自己舒坦地睡到了草地上。

　　家人见她迟迟不归，找到消洞弯，见她在那里睡得迷迷糊糊，叫醒正欲回家时，突然见一条大蛇从他们身边一溜而过，追找，已不知哪里去了。

　　此后的几个月，由于从妇人嘴里传出了她的上述经历，消洞弯变得十分可怕。好一段时间没人敢去消洞弯，甚至底下坡也很少有人敢去。

　　另一次是我和同龄的两个牧童与对门那个寨子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起放牛到消洞弯，那老者问我们怕不怕鬼，虽然那时我已读过《踢鬼的故事》一文，但我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书上说的世上没有真鬼。于是其他两个牧童说怕，我也说，如果真有鬼，有真鬼，我也怕。只有老者说他不怕，他说：“我敢把消洞弯这些谁都怕的鬼坟都撬掉。”我们都摇头，没有说什么，但意思却有两层，一是不相信他有这样大的胆量；二是示意他不要那样做。

　　可是，这老者却真地走到了一所坟边，动手掀起砌坟的石头来，没多大工夫，他居然把这所坟上能搬起的石头都全搬起往山下砸滚下去了。接着又去搬砌在另一所坟上的石头。他搬得很带劲儿，一点也不知累的样子。这一天，他几乎把这里十多所坟上砌坟的石头都搬遍了，能搬起来的都全搬起来往山下砸滚下去了。我们当时对他好是敬佩，这才是我们这里的西门豹，真正不信神不怕鬼的人啊！

　　于是后来我们当时在场的几个牧童都对父母和其他人说：世上其实没有鬼，就连人们常说鬼最多的消洞弯也是没有鬼的。我们同时把那天林老者拆消坟的事说一番，而每当这时，人们都会听得入神，也有许多人会相信世上没有鬼，就连消洞弯也没有鬼。

　　可是就在一次我们正在向别人讲述林老者那天在消洞弯拆消砌坟的石头的事时，  他家旁边的一位与我们同龄的孩子说：难怪林老者病了，从那天放牛到消洞弯回来后就喊腰痛、手膀子痛，倒到了床上，越病越重，到今天还没有起来，家里又没钱，他几个儿子干着急，今天一大早就把猪和鸡都拉去赶场卖了，说是卖钱来给他爹看病。

　　听到这里，大家都疑惑，一团阴森可怕的云团涌上心头，有的说：看样子消洞弯还真是有鬼了。没说这话的人也似乎都相信消洞弯是有鬼的了。

　　他儿子们知道这事后，卖猪卖鸡的钱本来是要用来把他送到医院去诊治的，却相信他不是真病，而是消洞弯的鬼们在缠绕他，找他报仇便不送他到医院去了，于是，又是请神婆又是请巫师的来给他驱赶鬼怪，搞了几次，便把卖猪卖鸡的钱都全搞光了。他的病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这时村里一个十多年前当兵离家出走，几年后便没有了音讯，派出所的户籍上没有了他的名字，当地的县法院已于几年前宣告他自然死亡的虎子回来了。由于他是一个五保户的儿子，去当兵时，家里只有生他的母亲和他后爹，回来时他后爹和他母亲都先后去世了。所以回来后他便没有了家。可是村两委还是让他落下了户，只是田地都被村民们承包完了啊，怎么办？他知道昔日好放牛的消洞弯如今正闹鬼，没人敢开垦，连草都没人敢去割，牛也没人敢放到那里去。由于消洞弯土质较肥，齐脐深的草一连长了两三茬，草越长越深，荆棘刺丛更是越长越茂盛。由于这里的鬼队伍越扩越大，鬼们越来越凶，越来越可怕，面对着消洞弯草的海洋，人们都只得望洋兴叹，望而却步。

　　虎子知道了消洞弯的情况，向村两委写了一封马克思主义的无神无鬼论的申请，要开垦消洞弯这片土地来自己耕种，村两委经过研究，虎子也是咱村民啊，也要有土地耕种才行啊，只要他不怕鬼怪，就把消洞弯承包给他开垦吧。

　　虎子接到村两委的批准，便天天去砍割消洞弯与其周边特别是上方即西面封山育林区交界处的柴草，干干净净地砍割出丈许宽的一大道来，然后待冬天草林全枯干，只剩下少许红籽刺和不高的灌木还青着叶后，天连续晴了半个多月，他到消洞弯的最低处点起了一把火，一天工夫，消洞弯被一层黑黑的“皮被”蒙盖着了。

　　远远近近的几个村子的人都傻了眼，说我们村的虎子惹了大祸了，把消洞弯的鬼怪惹急了，没准呀，要不了几个时辰，虎子便会加入到消洞弯的鬼怪行列里去呢。

　　也真巧，虎子把消洞弯的野草烧了回来后，第二天就病倒到村民们帮助他搭建的小草房里，人们都说替他找神婆巫师来涉讼，他坚决不答应，人们都对他说，不涉讼、驱邪除鬼他就只有等死，他是逼急了消洞弯的鬼神，被消洞弯的鬼神们报复了。

　　虎子偏就不信村民们这一说，并对村民们说，世上是没有神和鬼的，我这是那几天太忙，操劳过度了，输一瓶液，吃点药，休息两天，就没事了。人们都说，虎子不信邪，他完了，好好的一个人啊，命真苦啊，出门当兵一走十好几年，回来后爹娘都没了，连后爹都没有等着他，这下他又……

　　事实并不像村民们想象的那样，虎子吃药打吊针，吃了村民们送的几只鸡蛋，并天天坚持按时吃饭，果然，几天后居然好了，他扛着前几天买来的新钢锄，到消洞弯开荒去了。他天天早出晚归，午餐都是带着干粮和水去解决的。回来后吃了饭，没人去找他他就找别人玩一会，十点钟就早早地睡觉，保证每天睡8个小时，休息好。一直坚持了整整一个冬天，消洞弯的荒草篼子也被他一锄一锄地全翻开成了黑色的土地。而他终未再病过一次，反而身板更加结实了，也没再有鬼怪来侵扰过他。人们很赞佩他。但也有人议论说，这是魔鬼还没有来找他呢，等着瞧吧，他把那些坟堆堆都全给翻开了，难道那些鬼儿们还能饶了他吗？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就是安然无恙。

　　林老者遭鬼报复的故事早传到他耳里，他知道林老者家人不让林老者到医院住院，连医生都不请来给他看病，而将卖猪卖鸡的钱去找神婆和巫师来瞎糊弄、坑骗他时，心里很难受，村民们真愚昧啊，他去劝说了几次，林家就是不听，还继续筹钱为林老者求神请巫师，眼看着林老者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了。

　　一天，虎子接到上级通知，请他参加县委、县政府及县武装部召开的全县退伍军人表彰大会。他去开了一个多星期的会回来，人们才知道他在部队曾多次立功，还一次性给了他许多东西和几千块钱，说是他原在部队转送到县里来的，也有本县县委政府给他的几个月的基本生活补贴和奖金等。

　　虎子揣着自己的光辉事迹浸染着的一些人民币，好生高兴，来到林老者家里，与他儿子们商量，送林老者到县医院去住院，费用的事先由他解决，不够再想办法。林老者的几个儿子听了都怕将来还不起虎子的钱和他这份情便没敢答应。经虎子好说歹说，又请别人一番番地劝说，林家几个儿子才算答应了，于是把林老者送到了县医院。果然，一个星期后，林老者明显好转过来了，20多天后，林老者的病完全好了，只需开点药回家每天按时吃、注意休养并每过半月一次去医院复查就行了。

　　林家很感激，村民们都很感激，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对虎子这位为守祖国边疆而离家十多年的退伍军人高兴得落泪。

　　虎子开垦的消洞弯那片广阔的地里，又有小麦，又有油菜籽，长得多好啊！就要黄熟了！只待清明节前后，就可以陆续收割了。

　　一天，几辆车停到平时只有马车和拉石头的拖拉机才会来的村口，里面走出来十来位着装整齐的人，一下车就让人去叫村两委领导，然后一起到虎子的茅草屋处找虎子，虎子不在家，大家知道他去消洞弯看自己种的小麦和油菜籽去了。这群人便要村两委干部带路，一起去消洞弯找虎子，顺便看看他种的小麦和油菜籽。到了消洞弯，这群人见了虎子种的小麦和油菜籽，都赞叹不已。回来后就让虎子上车，把他带到了县里。

　　村民们问村长，把虎子带走的那些人是谁？村长说，那是县委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和宣传部部长、组织部部长们啊。村民们都惊讶，这么多县领导来接虎子，是要他去干什么呢？村长说，县领导们到消洞弯看了虎子种的小麦和油菜籽后赞不绝口，都夸奖虎子呢，回来后就把他带走了。

　　村民们疑惑，难道是消洞弯这鬼地方要给虎子带来什么福？果然，几天后，村两委接到县委县政府通知，通知是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送来的，内容是虎子已留县里工作，虎子的消洞弯那片小麦和油菜籽由村里安排收割，分给村里的贫困户们，并说收割前要先报告镇里和县里，以便安排收割时摄影录像，在县有线电视台播放鼓励全县农民好好种庄稼，说服大家不要信神信鬼。

　　大家都知道，虎子被带到县城工作且还分得一个不低的位置，与他开垦种植的消洞弯那片小麦、油菜籽不无关系，与虎子不怕鬼不信鬼不无关系，与消洞弯不无关系。此后，再也没人说消洞弯有鬼了，也再也没人不敢去消洞弯了。

虎子在县里就职后又回过村里几次，他把他开垦的消洞弯分给了近几年来增加了人口而土地没法增加的缺粮户。几家都大季春种秋收，小季冬种春收，季季旺收忘不了虎子的辛劳呢，谁要到县里去，他们都常要给虎子带点家里出的大米、新鲜蔬菜、挂面什么的。他们忘不了虎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