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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夫在世的时候,因性格不合和生活琐事,夫妻间发生过很多龃龉。有些不愉快的事现在想起来,都是不值一提的了,但当时却让人感到痛不欲生甚至咬牙切齿发出许多不共戴天的誓言。想想真是太孩子气,虽说当时已经人过不惑。后来才明白了,有个人可以和你吵,和你闹,让你任性使气,这本身就是幸福。父母虽亲,毕竟是长辈,不能什么话都说的;孩子可爱,但又是下一代,你只能容她撒娇,却不能跟她使性儿。但当一些事情让你明白了之后,已经是过去时了。人生常常这样,你置身在生活中的时候,你总是糊涂;当你明白了,那段生活早已离你而去。你只能远远地望着它叹息。
我们当时解决纠纷的方式很简单,一到事情无法缓和了他就提出帮我搬家。这是他摸透了我的脾气。我一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搬家——当然不是从此房搬到彼房,而是在一个屋里瞎折腾。后来看到一本有关心理学的书方才明白,我的行为也有理论根据的,心理学上有一种调剂心情的治疗方法,就是搬家。
其时我们住的是被叫做“一室半”格局的屋子。一间大的有十八米,而那间“半”屋只四米。我能够整整一天或几天痴迷在对屋内摆设的设计上。包括躺在床上的时候,都在脑子里勾画室内布置图,有时候半夜就蹦起来逼他帮我实施。所以在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那个小家被我折腾了无数个来回。组合柜除了有窗户的那一面,其余各面墙都摆过了。而衣柜从大屋挪到小屋,从小屋挪到大屋,不知挪了多少个来回。因为那个三开的大衣柜有着可以想像的笨重,所以每次搬家,只有动它的时候,他表示抗议,赌咒发誓下回再也不帮我挪了,而下回或下下回,依然如故。最可怕的是后来我们有了钢琴,那钢琴被抬进来的时候,是四个工人喊着号子而且警告过我,一定想好放它的地方,否则,再想挪它,就太难了——可后来它却被挪过至少三次。每次都是他一个人,用的是某种力学原理。很不可思议的事,他却做到了。我惊奇地围着他转来转去表示不解时,他得意地炫耀着反问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这我知道,他是一个著名工科大学毕业的,直念到研究生,导师对他的评语都是“动手能力强”。所以举凡家里一应需要动手的事,从水到电,到木工、瓦工、油漆工,从修自行车缝纫机到修后来的录音机电视机,都是他一人包揽下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后来连个灯管都不会安的原因。
生活可以麻木人的许多感觉,包括切肤之痛。岁月也可以模糊人的许多记忆,包括你以为深刻在心里的。但搬家这件事我却永远忘不了。因为我依然是我,我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我再也不能用搬家的方式化解了。
我后来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搬家,就是从此地搬到彼地,雇用的是搬家公司。但其后不久,我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屋里让人不舒服的摆设几乎触目皆是。每一件东西放得都那么不是地方。如果不搬,我在这屋子里已经住不下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屋子里,面对满屋看不顺眼的家具,就像面对不如意的人生,无能为力。原先可以用搬家来缓解的心情,现在无处排解,其中的孤苦与悲凉,难与人说。我有时冥冥之中似乎看见他在恶作剧般地笑,看看,又得求我了吧?那时他常这样对我说,一脸得意。
阴阳两隔,即使我再想求你,上哪去找呢?
我终于忍不住又搬过一次家,当然仍是在一个房子里折腾。找了侄女、女儿帮忙。东西不等抬,就先叫沉了。勉强按我的意图折腾完了,一看,家具上伤痕累累,让人心痛。
因为这些家具都是他一件一件做的,一遍一遍刷的油漆。十几年过去了,光亮如新。让专业的油工们感叹,他们也干不出这样的活儿来。我明白不是他们没有这技术,只是除了为自己心爱的家,谁肯下这样的功夫呢?我一言不发地坐下来,面对新的设计,我知道,搬家生涯,已经永远成为我的过去了。我必须做的是,如何克制住自己的心情。我没有理由再说任何抱怨的话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再倾听。
人的命运有时是很奇怪的。有的人一生不缺婚姻,却没有爱情;有的人一生不缺房子,却没有家。有的人一生读书无数,却没有思想;有的人一生为所欲为,却没有自我,等等等等,诸如此类。有一个外国富翁的故事,让我心有同感。说的是一个老人踯躅在街头,令看到他的人惊奇,就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站着,老人答道,我找不到家了。问话的人更奇怪了,因为老人就站在他那所无人不知的豪宅前面。但当人们把它指给老人看的时候,老人漠然:“那是房子,不是家。”
我想我经常地搬来搬去,也许潜意识里,也在寻找自己家的感觉。
家,家,到底什么是家呢?在冰心先生的散文中读到一篇文章,说的是已经快成世纪老人的她,在梦中的徘徊里,也总是走回童年的家。这时也才明白,童年的脐带连着我们的生命之根。无论是伟人还是平凡的人,甚至包括坏人,童年的家的印象,也许是他残存的人性最后的栖居地。家的概念和贫富无关,和房子无关,它只和你生命的记忆、生命的感觉有关。
人舍不得家却必须离开家。刚刚习惯了有自己的家,而且在搬来搬去间搬出了感情。一下子却被无端的命运之剑给斩断了。家的感觉又离我而去。
我缄默无语。人的有些感觉只能是属于自己的。人与人难以沟通,所以人需要一个家或者叫做房子的地方去固守自己和安放自己。文化不同,对生活的选择可能也有不同。古老的中国固守田园和从一而终的传统,像血脉一样留存在我们的身体里和意识中,让人用一生去经营一个家。而在西方人那里,却有着不断地寻找的传说,无论金羊毛还是金苹果种种代表幸福的东西,都不会等在那里让你去拾取。在许多宗教故事里,讲述的都是漫长的跋涉和迁徙。人从无家到有家,从风餐露宿到高楼大厦,无论固守还是寻找,其实,就是要努力摆脱那种离开母腹后的漂泊感,寻求一种新的归宿。家只是人类在寻找的过程中暂时安歇的地方。这一点,倒是无论中外普遍的感觉,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人从来没有因固守或寻找得到满足或答案,所以现代人更多的又背起了行囊。据说美国等发达国家的人,一生不真正搬上几次家,不调换十几次工作,都叫不成熟,让人不信任。欧洲贵族们当年精心营造的庄园,现在更多的成了观赏地。其中的子孙们,不知已搬离何方。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也留下了许多荒凉的村庄。
从无家到有家,又到离家;从无房到有房,又到放弃祖房。人类就是在一次次的自我否定中寻找着最理想的生存方式。
我又要搬家了,这回的房子更大,档次更高。无声的电梯将人送上楼,悄无声息。阔阔大大的房子里,是嗡嗡的回声。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没有丝毫的留恋。因为我心中似乎一直有一个隐隐的呼唤,让我离开这个有着太多过去生活痕迹的城市,离开这个我找了好久找不到家的感觉的地方。女儿问我,那我们的房子怎么办呢?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当然卖掉了,我们不在这住了,要房子干什么?女儿惊恐地说:“那我不是就没有家了吗?”
这句话震撼了我,我蓦然明白了,对我没有家的感觉的地方,恰恰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她童年的脐带,她生命的根。她还在一个依赖家的年龄中。从这里离开的她,将来的某一天,会终生尝受我这种无家的痛苦吗?我一直觉得幼稚得一点事都不懂被我常常斥责为无心无肺的女儿,原来也有这种感觉?
我犹疑了。
我已经快到了搬不动家的年龄了,我该把家安在哪儿呢?从前在母亲身旁,现在在女儿心里,而我自己的一生,归属何处呢?
(文/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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