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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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国去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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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30 21:3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想载着你同行
船是租来的
只有我俩同行……
    --老歌
  
  
        1.

    我第一次遇见中国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篇文章,就从所谓考古学式的疑问出发。各种出土品上贴着各式标签,分
门别类地进行分析。

    话说第一次遇见中国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1959 年,或 1960 年是我的推定。 哪一年都可以,哪一年都没有什么大差
别。 正确地说,是完全没有差别。对我来说,1959 年或 1960 年,就好比一对
穿着不起眼衣服的双胞胎丑兄弟。就算能穿过时光隧道回到那个时候,相信要区
别 1959 年和 1960 年,对我也会是相当辛苦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有耐心地继续我的作业。坚硬的洞穴越挖越宽,新的出
土品虽然不多,却也开始现出它的姿态了。

    对了,那年正是约翰生和巴达生争夺重量级拳击冠军的一年。这么说,到图
书馆去翻翻旧的新闻年鉴体育版就行了。这应该可以解决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骑着脚踏车到附近的区立图书馆去。

    图书馆大门旁边,不知怎么会有鸡笼子。鸡笼子里五只鸡正吃着略迟的早餐
,或略早的午餐。天气非常好,因此我在进图书馆之前,先在鸡笼旁边的铺石上
坐下,决定抽一根烟。并且一面抽烟,一面望着鸡吃饲料的样子。那些鸡非常忙
碌的啄食着饲料箱,它们实在是太急躁了,那用餐的景气,简直就像早期格数较
少的快动作新闻影片。

    抽完那根香烟,我体内确实有了什么变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在不知为
什么的情况下,新的我隔着五只鸡和一根香烟的距离,向我自己提出两个疑问。

    第一个问题是:到底谁会对我第一次遇见中国人的正确日期感兴趣?

    另一个问题是:在日照充足的阅览室桌上放着的旧新闻年鉴和我之间,除此
之外,还有什么彼此能分享的东西存在呢?

    很正当的疑问。我在鸡笼前面又抽了一根烟,然后骑着脚踏车与图书馆和鸡
告别。因此,天上的飞鸟没有名字,我那记忆也没有日期。

    本来,我大多的记忆都没有日期。我的记忆力非常不确实。因为实在太不确
实了,我往往觉得我在拿这不确实向谁证明什么似的。但是到底要证明什么?我
也不清楚。大概要正确把握不确实的东西所证明的事,本来就不可能吧?

    总而言之,我的记忆,就是像这样非常地含糊不清。有时前后颠倒,有时事
实与想像交错,有时我自己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混在一起。这种东西或许已经不
该称为记忆了。透过我小学时代(战后民主主义那可笑而可悲的六年之间落日的
每一天)能够正确而清晰地回忆起来的事,只有两年。一件是有关中国人的事,
另一件则是某个暑假下年举行的棒球比赛。在那场棒球比赛,我是中坚手,在三
局后半,发生脑震荡。当然我不会没有理由就突然发生脑震荡,我们球队那次比
实时,只能使用附近高中运动场的一个角落,这是那天我得脑震荡的主要原因。
换句话说,我为了全速追捕中央高飞球时,迎面撞上了篮球架。

    我醒来时是躺在葡萄棚下的长椅上,天开始暗下来,水洒在乾燥的操场所发
出的气味,和当枕头用的新手套的皮味最先扑进我的鼻子。接着是倦怠的侧头部
疼痛。我好像说了什么,自己并不记得,是陪着我的朋友,后来告诉我的。我大
概是这样说的:没关系,只要拍掉灰尘还可以吃。

    这种话是从那里冒出来的,我现在还弄不清楚。也许是正在做梦吧?可能做
一个正在搬运午餐面包时,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梦吧!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能够
从这句话联想起来的情景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那句话还常常在我的脑子里打转。

    没关系,只要拍掉灰尘还可以吃。

    然后那句话便停留在脑子里,使我想到所谓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所谓我
这样一个人不得不经历的道路。然后试着想那种思考必然会到达的一点--死。
死这件事,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茫漠的作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死使我
想起中国人。

  

                                        2
  

见,就称为中国人小学吧。称呼有些奇怪,请原谅)。我去那里,那是因为我被
派参加一个模拟考试,考试的会场分为好几个地方,但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被指
定派去中国人小学。理由不太清楚,大概是行政上的错误吧。因为班上的同学,
都被派到附近的会场去。

    中国人小学?

    我每捉到一个人,不管是谁,就问他知不知道有关中国人小学的事。没有人
知道任何事。如果说有,也只是知道那所中国人小学在离我们校区,坐电车要三
十分钟的地方。当时的我,并不属于那种一个人坐电车到那里去的孩子。因此对
我来说,那简直就等于世界尽头一样的地方。

    世界尽头的中国人小学。

    两星期后的星期天早晨,我怀着可怕的黯淡心情,削了一打铅笔,按照指示
把便当和拖鞋塞进塑胶书包里。虽然是一个天气晴朗、甚至有些太暖和的秋天里
的星期天,我母亲还是给我穿上一件很厚的毛衣。我一个人搭上电车,为了怕坐
过站,一直站在车门前面,注意着外面的风景。

    去中国人小学,不需要看准考证背后印的地图,只要跟着一群书包被拖鞋和
便当涨满的小学生后面走,就行了。几十个、几百个小学生排着队,在很陡的斜
坡道上,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说奇妙也真是奇妙,他们既不在地上拍球,也不会
拉低年级的帽子,只是默默地走着。他们的姿势,使我想起不整齐的永久运动的
东西。我一面走上斜坡,一面在厚毛衣下流着汗。

    跟我模糊的想像正相反,中国人小学的外观,和我念的小学几乎没什么不一
样。甚至更整洁。阴暗的长廊、湿湿的霉臭空气……这两星期来不由自主地在我
脑子中膨胀着的那种印象一点也看不到。穿过漂亮的铁门,被植物包围着的石砌
道路便缓缓伸出弧形,长长地延伸进去。玄关正面有一方清澈的水池,在上午九
时的太阳下反射着眩目的阳光。校舍旁种着成排的树木,一一挂着中文说明的牌
子。有些我会读,有些我不会读。玄关对面有一个庭院似的、被校舍围起来的四
方形运动场,在每个角落里,有个不知名的铜像、气象观测用的白色小箱子和铁
棒等。

    我遵照指示,在玄关脱掉鞋子,遵照指示进入教室。明亮的教室里,整齐地
排列着四十张雅致的上翻型书桌,在每张桌上都用胶带贴着写有准考证号码的纸
片。我的座位是在窗子边最前面一排,也就是这教室里最小的号码。

    黑板是崭新的深绿色,讲桌上摆着粉笔盒和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朵白菊花。
一切都那么清洁,而且排列整齐。墙上的软木板上既没有贴图画、也没贴作文。
大概是妨碍考生,特地取下来的吧。我在椅子上坐下,把铅笔盒和垫板摆在桌上
,手支着下巴,闭起眼睛。

    监考官把考卷夹在腋下走进教室,是在大约十五分钟以后,他看来不会超过
四十岁,左脚有点在地上拖着似的轻微跛足,左手拿着一只看来像登山口的土产
店卖的粗制滥迼的樱材手杖。他跛得太自然了,使得那手扙的粗糙特别醒目。四
十个应考生一看见监考官,或者应该说是一看见考卷,就安静下来。

    监考官走上讲台,先把整叠考卷放在桌上,其次发出小鸟般的声音,把手杖
摆在旁边。然后他确认一下所有的座位都没缺席后,乾咳一声,轻瞄一下手表,
他好像要支持身体似的,把两只手支着讲桌的两端,脸朝正前方抬起,暂时望着
天花板的角落。

    沉默。

    十五秒左右,那每一秒继续沉默着。紧张的小学生们屏息凝视着桌上的考卷
。脚不好的监考官则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穿着浅灰色西装白衬衫,系着那
种令人看过之后就会立刻忘记颜色和花样的领带。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慢慢擦
着两边的镜片,然后又戴上。

    「本人负责监考这场。」他说本人。「考卷发下去以后,请先盖在桌子上。
绝对不可以朝上。两只手请好好放在膝盖上。等我说:『好--』才可以把考卷
翻过来。时间到的十分钟前,我会说『十分钟前』。请再检查一遍,有没有不该
有的错误。其次我说『好--』就停止。再把考卷盖起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知
道了吗?」

    沉默。

    「姓名和准考证要最先写好,请各位不要忘记。」

    沉默。

    他再看了一次手表。

    「现在,还有十分钟时间,在这时间里有一些话想跟各位讲一下。请大家放
轻松。」

    呼--,有几起透气声。

    「本人是这所小学的中国老师。」

    对了,我就是这样认识第一位中国人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中国人。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以前从来也
没有遇见过中国人。

    「在这间教室,」他继续说:「平常都是和各位同样年龄的中国学生,跟各
位一样拼命地努力用功。……正如各位所知道的,中国和日本说起来是两个相邻
的国家。为了大家都能愉快地生活下去,相邻的国家不得不互相友好,对吗?」

    沉默。

  

3
  
  

    「当然我们两个国家之间,有些地方很像,也有些地方不像。有些方面互相
了解,有些方面却互相不了解。这点只要各位想一想,你们的朋友不也是一样吗
?不管多么要好的朋友,还是会有些不了解的地方。对吗?我们两国之间也一样
。不过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变成好朋友,我这样相信。因此,我们要先互相尊
敬对方。这是……第一步。」

    沈默。

    「例如,请各位想一想。如果各位的学校,有很多中国人的孩子来考试。就
像各位现在来这里一样,现在各位的桌椅上,正好有中国小孩坐着。请这样想一
想。」

    假定。

    「星期一早晨,各位到学校去,走到自己的座位,结果怎么样呢?桌上到处
刻着字、椅子上粘着口香糖、书桌里的拖鞋不见了一只。那么,你会觉得怎么样
?」

    沈默。

    「例如你!」他真的就指着我。因为我的准考证号码最小。

    「你会很高兴吗?」

    大家都看着我。

    我脸涨得通红,一面慌忙摇摇头。

    「你会尊敬中国人吗?」

    我又摇了一次头。

    「所以,」他重新面向正面。大家的眼睛,也总算又转回书桌的方向。「各
位也不能在书桌上刻字,或把口香糖粘在椅子上,或乱翻书桌里面的东西。知道
了吗?」

    沈默。

    「中国学生都会更清楚地回答噢。」

    「知道了。」四十个小学生一起回答。不,三十九个。我已经连嘴都张不开
了。

    「好!请各位抬头挺胸。」

    我们抬起头挺起胸。

    「然后拿出信心来。」

    二十年前的考试,结果如何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所能想得出起来的,只
有走在斜坡路上小学生的姿态,和那位中国老师的事。

    然后过了六年或七年,高中三年级时的秋天,正好同样舒服的星期天下午,
我和一个同班女生走在同一条斜坡路上。我正暗恋着她,她对我怎么想我可不知
道。总之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两个人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们先走进斜坡路
正中间一带路旁的吃茶店,喝咖啡。然后我跟她提到那所中国人小学的事。我说
完她吃吃地笑起来。

    「好奇怪哟。」她说。「我也在同一天,在同一个考场考试。」

    「真的?」

    「真的啊。」她一面把奶精注入薄薄的咖啡杯边缘一面说。「不过好像是不
同一间教室。我没听到那样的演讲。」

    她拿起汤匙,搅拌了几次。

    「监考的老师是中国人吗?」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因为没想到这种事啊。」

    「你有没有刻字?」

    「刻字?」

    「在桌上啊。」

    她嘴唇还一直碰着杯子边缘,想了一下说。

    「嗯,到底有没有?记不得了。」她说着微微一笑。「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

    「可是,桌子亮亮的好乾净啊。不记得了吗?」我问。

    「嗯,对,好像是噢。」她似乎不太有兴趣地说。

    「怎么说呢?整个教室有一种感觉非常光滑的味道。我没办法形容得恰当,
不过真的好像有一层薄纱笼罩着似的。而且……」说着,我右手拿着咖啡匙的把
柄,想了一想。「还有,四十张书桌,全部都闪闪发光。黑板也是非常乾净漂亮
的绿色噢。」

    我们沈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没刻字吗?想不起来?」我又问了一次。

    「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一面笑一面说。「被你这样一说,好像也不见
得没有,不过因为那么久了……」

    也许她的说法比较正常。那么多年前,在什么地方的桌上有没有刻字,谁还
会记得。一方面是太久了,何况,也是可有可无的事。

    送她到家以后,我在巴士上闭起眼睛,试着想像一个中国少年的姿态,一个
发现自己桌上有人刻了字的中国少年的姿态。

    沈默。

  

4
  

    高中因为是在一个港都念的,因此我周围有相当多的中国人。说是中国人,
其实跟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而且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的明显特徵。他们每
一个人之间可以说千差万别,关于这一点,我们和他们都完全一样。我常常想,
每个人的个体性真奇妙,是超越一切类别和一般理论的。

    我们班上也有几个中国人。有成绩好的,也有成绩差的;有活泼外向的,也
有沈默内向的。有住豪华住宅的,也有住采光不良、六叠榻榻米、一房一厨的公
寓的。什么样的都有。可是我并没有和他们之中的谁特别亲近。大体说来,我的
个性并不属于碰到谁就跟谁亲近的那一型。不管对方是日本人、中国人、或什么
人,都一样。

    我跟他们之中的一个,大约在十年后偶然遇见了,不过这件事我稍后再提比
较好。

    舞台移到东京。

    从顺序上来说--也就是除了不太亲近,没谈过多少话的中国同班同学之外
--对我来说,第二个遇到的中国人,应该是大学二年级春天,在打工的地方认
识的一个不太说话的大学女生。她跟我一样十九岁,个子小小的,仔细想来也不
能说是不漂亮。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三星期。

    她工作得非常热心。我也跟她感染而热心地工作,不过我从旁边看着她工作
的样子,觉得我的热心和她的热心,本质上好像完全不同。也就是说,我的热心
是「如果一定要做点什么的话,热心本身就是价值。」这种意思的热心。而相对
的,她的热心是比较接近人性存在根本的那种东西。虽然我无法恰当地说明,不
过她的热心里,似乎有一种她周围的一切日常性、全都靠那热心勉强支持着似的
奇妙迫切感。因此大部份人都跟她的工作步调无法配合,中途都会生气起来,到
最后能够不吵架而一直跟她一起作业的,只有我一个。

    虽然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跟她亲近。我跟她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是在开始
一起工作后一星期左右。她那天下午,大概有三十分钟,陷入一种恐慌状态。这
是她第一次这样。一开始只是一点点错误,这在她脑子里渐渐扩大,终于变成无
法挽回的巨大混乱。在那之间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她那样子
,使我想起夜晚的海上慢慢下沈的船。

    我把一切作业停止,扶她坐在椅子上,把她握得紧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
拿热咖啡给她喝。然后跟她说明没什么不得了的。不是根本上的错,就算错的地
方重头再来一遍,也不会让工作延迟多少。喝了咖啡之后,她好像稍微镇定下来
了。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们闲聊了一下。她说她是中国人。

    我们的工作场所,是一家小出版社阴暗而狭窄的仓库。工作简单而无聊。我
接到传票,按照指示抱着几本书送到仓库入口。她把书用绳子绑起来,查对一下
底帐。其实只不过如此而已。再加上仓库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为了不被冻死,
我们虽不愿意也不得不拼命忙着工作。

    中午休息时间一到,我就到外面吃一顿温暖的午餐,在休息结束前的一小时
里,一面让身体暖和暖和,两个人一面呆呆地看报纸、杂志。偶而高兴时也聊聊
。她父亲在横滨经营一点进口生意,大部份的货,是从香港来的拍卖用便宜布料
。虽然说是中国人,但她却生在日本,没去过大陆、香港或台湾。她念的小学,
是日本小学,不是中国人的小学。她在一家女子大学念书,将来想当翻译。现在
和哥哥一起住在驹馰仆公寓。或者借她的表现方式,是滚进她哥哥家。因为她跟
她父亲脾气不合。我对她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

    那年三月的两个星期,随着偶而夹带着雪花的冷雨而过去了。打工最后一天
的傍晚,在管理课领到薪水以后,我邀她去新宿一家以前我去过几次的狄斯可舞
厅。

    她歪着头想了五秒钟,然后说她很高兴去。「不过我没跳过舞噢。」

    「那简单。」我说。
  
  

    我们先到餐厅喝啤酒、吃脆饼,慢慢用过餐,才去跳了两个钟头的舞。舞厅
里充满了舒服的温暖气氛,空气中飘着汗的味道,和有人烧香的气味。流汗了就
坐下来喝啤酒,汗不流了就再跳。偶而有闪光灯闪亮,在闪光灯中的她,就像旧
照片簿里的相片一样漂亮。

    跳了几曲以后,我们走出舞厅。三月夜晚的风虽然还冷冷的,可是仍然能感
觉得出春天的预感。因为身体还热热的,所以我们把大衣抱在手上,漫无目标地
在街上走。到游乐中心看看、去喝喝咖啡,然后又走着。春假还剩一半,而且最
主要的是我们十九岁。如果兴致一来,我们甚至可能走到多摩川边。

    时钟指着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该回去了。「我十一点前必须回去。」

    「好严格噢。」

    「对,我哥哥满噜嗦的。」

    「别忘了鞋子噢。」

    「鞋子?」她走了五、六步以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啊,你说灰姑娘啊,没问题,不会忘记。」

    我们走上新宿车站的楼梯。并排在长椅上坐下。

    「再邀你可以吗?」

    「嗯。」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

    「一点都没关系。」

    我问了她的电话号码,用原子笔记在狄斯可舞厅的纸火柴背面。电车来了我
送她上车,说一声再见。今天很高兴,谢谢!再见。门关上了,电车发动以后我
点起一根烟,目送着绿色的电车消失在月台尽头。

    我靠着柱子,就那样把烟抽到最后。而再一面抽着烟,不知道为什么,发现
心情奇妙地浮动。我用鞋跟把烟踩熄。然后又点起一根新的烟。各种街上的声音
,在昏暗中渗透着。我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慢慢摇摇头。这样还是无法
让心情平静。

    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事,就算不是做得很漂亮,不过以第一次的约会来说,
我自认为做得相当好,至少程序上是规规矩矩的。

    可是我脑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有什么非常小的东西,就是确实有某
个地方不对劲。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那不知道是什么,等我想到时已经花了十五分钟。我花了十五分钟,才好不
容易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傻瓜!毫无意义的错误。可是正因为没有
意义,才使那错误更可笑。也就是说我送她坐上反方向的山手线了。

  

5
  

    为什么会这样呢?不晓得。我住的地方在目白,所以她只要跟我坐同一班列
车就可以的。啤酒?也许是吧。或者因为我脑子里塞满了我自己的事。总之有什
么东西流向相反的方向去了。车站的钟指着十点四十五分。她一定不能在限制的
时间内赶回家,如果她不早一点发现我的错,而改搭反方向的电车的话……。她
大概不会吧,这是我模糊的预感。就算她早发现,不,譬如就算在车门关上以前
就发现了,也来不及了。
  
  

    她出现在驹仆车站时,是十一点过十分。当她看见站在楼梯旁边的我时,竟
无力地笑了。

    「搞错了。」我跟她面对面,这样说。她默不作声。

    「不晓得为什么,总之搞错了。一定是怎么样了。」

    「……」

    「所以我在这里等着,想跟你道歉。」

    她两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撇撇嘴。

    「真的搞错了吗?」

    「什么真的……当然哪。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我?」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知道。」

    她的声音好像现在就会消失了似的。我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在长椅上,我也并
排坐下。她把脚伸到前面,眼睛盯着白色的鞋尖。

    「你好像以为我是故意的?」我试着这样再问一次。

    「我想你是生气了。」

    「生气?」

    「嗯。」

    「为什么?」

    「因为……我说要早点回去。」

    「女孩子一说要早回家就生气,那身体不气坏才怪。」

    「要不然一定是跟我在一起觉得很无聊。」

    「怎么会呢?是我邀你的啊。」

    「可是你觉得没意思,对吗?」

    「才不呢。我觉得很快乐,不骗你。」

    「你骗我。跟我在一起才不快乐呢。就算你真的是搞错了,那也是你潜意识
里希望这样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介意。」她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一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从她的眼睛涌出两滴眼泪,滴落在大衣的膝上发出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就维持那种姿势一直沈默着。电车开进来几辆,把
乘客吐出来,他们的形影消失在楼梯外,又恢复了沈静。

    「请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直沈默着。

    「真的没关系。」她继续说。「说真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快
乐。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所以我好高兴。我还想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甚至你送
我坐上山手线的反方向时,我也想算了没关系。一定是弄错了。可是……」她的
声音咽住了,泪滴把她大衣的膝上染黑一大片。

    「可是,等电车过了东京车站以后,一切都变得令人心烦。我想我再也不要
碰到这种事,再也不想做梦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她说完以后,漫长的沈默又在我们之间延续下
去。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说。深夜的寒风,把晚报翻弄着,送到月台尽头
去。

    她把被眼泪沾湿的浏海往旁边撩,微笑起来。「没关系,这里差不多也不是
我该呆的地方了。」

    她所说的地方,我不知道是指日本这个国家,还是指黑暗的周遭正团团围住
的这个岩块。我默默牵起她的手放在我膝上,再把我的手悄悄叠在上面。她的手
暖暖的,里面湿湿的,那些微的温暖,唤起了我心中长久以来已经遗忘的若干回
忆。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们从头试一次好吗?……我确实对你的事几乎完全不了解。不过,我想
知道更多。而且我觉得了解你越多,我会更喜欢你。」

    她什么也没说。只有她的手指在我手中微微动了一下。

    「我想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这样说。

    「真的吗?」

    「大概吧。」我说。「虽然不能保证,不过我会努力。而且,我希望更坦诚
相对。」

    「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明天再见,可以吗?」

    她默默点头。

    「我会打电话给你。」

    她用手指尖擦擦眼泪的痕迹,然后两只手插回大衣口袋。「……谢谢你。给
你添了不少麻烦。」

    「你没有理由道歉。是我搞错的。」

    于是那天夜里,我们就分手了。我一个人还一直坐在长椅上点起最后一根烟
,把那空盒子丢进纸屑笼。时钟已经指着将近十二点。

    当我发现那天夜晚所做的第二件荒谬错误时,是在那之后的九小时后。那实
在是太荒唐、太致命的过错了。我竟然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火柴,也和香烟空
盒子一起丢掉了。打工处的名簿上和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从此以后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她是我所遇见的第二个中国人。

6
  

    第三位中国人。

    他正如我前面所写过的,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可以算是朋友的朋友。曾经
说过几次话。

    我们的相遇,几乎没有什么戏剧性。既没有十九世纪英国冒险家李文史东和
史坦雷的相遇那么戏剧化,也没有二次大战的山下大将和帕西瓦尔中将的邂逅那
么明暗分明,更没有凯撒和狮身人面兽的邂逅那样充满光荣,或像歌德和贝多芬
的邂逅那么火花迸裂。

    如果一定要拿历史事件(虽然那是否具历史性仍大有疑问)来比喻,和从前
我在少年杂志上读过的太平洋战争中,一个激战的岛上有两名士兵邂逅的故事,
可能最为接近。一名是日本兵,一名是美国兵。两个脱离队伍迷路的士兵,在丛
林空地上面对面地碰上了。双方都来不及举枪,正在迷迷糊糊,有一名士兵(不
知道是哪一边?)突然举起两只手指行了一个童子军式的敬礼,对方的士兵也反
射性地举起两只手指行了一个童子军式的答礼。然后两个人枪都没举起,就默默
各自归队去了。

    我那时二十八岁,结婚以来六年的岁月已经流逝。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
烧掉了几个希望,把若干痛苦卷在厚毛衣里埋进土里。一切都在这无从掌握的大
都市里进行。

    那是一个像被冰冷的薄膜包裹着的十二月下午。虽然没有风,空气却相当冷
。偶而由云间溢出来的光线,无法赶走覆盖着街上的暗淡灰影。我从银行回来的
路上,走进一家面向青山道路,装着玻璃窗的安静吃茶店,点了咖啡,翻着刚买
的小说,小说看腻了就抬起头,望着街上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然后又再看书。

    「嗨!」那男的说。并且嘴里叫出我的名字。

    「对吧!」

    我吓了一跳,眼睛从书上抬起,说:「对」。我不记得他的脸。年龄和我差
不多,剪裁很好的海军蓝西装领外套、颜色挺配的军装型领带,虽然装扮整齐,
但一切都像有点磨损的印象。相貌也一样,虽然五官端正,但仔细看来又好像缺
少了什么,浮在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又是为了配合这场所而临时收集一些碎片拼
凑起来似的,那种感觉。就像宴会桌上凑和着排列山不成套的杯盘。

    「可以坐吗?」

    「请。」我说。没有其他可说的。他在对面坐下来,从口袋拿出香烟和打火
机。也不点火只放在桌上。

    「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我放弃再想,乾脆这样告白。「很抱歉,我经常都这样,不
太记得人家的脸。」

    「那是因为你想忘掉过去的。一定潜意识里是这样的噢。」

    「也许吧。」我承认,确实可能是这样。

    女服务生送水来,他点了亚美利加咖啡,并说要非常淡的。

    「我胃不好,其实医生叫我咖啡和烟都要禁的。」他嘴上一直挂着无可挑剔
的微笑,把玩着放在桌上的香烟盒。「对了,刚才话才说了一半,我因为同样的
理由,却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一件也不漏,真是奇怪得很。我越想忘记,就越
是想起各种事来。真伤脑筋。」

    我意识的一半,正为了独自享有的时间被打搅而心烦,可是另一半却开始被
他的谈话术所吸引。

    「而且真的是栩栩如生地记起来哟。从那时候的天气开始,到气味为止。有
时候,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真正的我,是活在哪里的我?你有没有这样感觉
过?」

    「没有。」虽然无意如此,可是我的话听起来却非常冷淡。不过对方丝毫没
有受伤的样子,却很快乐似地点了几次头继续说:

    「所以我还非常记得你的事,我刚刚在路上走着,透过玻璃窗一眼就认出你
了,叫你一声倒是打搅你了啊?」

    「不。」我说。「不过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觉得非常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因为是我自己硬要找你的。请不要介意。到了该记起来
的时候自然会记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不太喜欢猜谜语。」

    「这不是猜谜语呀,也就是说,现在的我等于是没有名字一样,确实我以前
是有个像样的名字的,一个还没弄脏闪闪发亮的东西。」他于是心情颇佳地笑笑
。「这个你记得也好,说真的,不记得也好,不管怎么样我都几乎没有关系哟。


    咖啡送来了,他一付并不好喝似地啜着。我没办法捕捉他话中的真义。

    「因为实在有太多水从桥下流过了。高中时代英语教科书上不是这样写着吗
?还记得吗?」

    高中时代?

    「十年都过去了,很多事也真的都变了。当然现在的我,十年前应该是存在
的,事实上感觉却不对。好像我自己的内容有那里变了似的,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 7

    他交抱双臂,身体深埋进椅子里,这下真的露出怎么回事的表情了。

    「结婚了吗?」他维持那种姿态这样问我。

    「嗯。」

    「孩子呢?」

    「没有啊。」

    「我有一个噢,男孩子。」

    小孩子的事到此打住,我们落入沈默。我含起一根香烟,他就用打火机帮我
点火。

    「那么你在做什么?」

    「做一点小生意。」我回答。

    「生意?」他嘴巴张开好一会儿才这样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生意。」我这样打着迷糊眼。

    「不过我真惊讶啊。你居然在做生意。看起来不大适合的样子。」

    「是吗?」我说。

    「以前你老是在看书。」他一付不可思议的样子继续说着。

    「书是现在也还在看哪。」我一面苦笑一面说。

    「你不看百科全书吗?」

    「那个啊,有的时候当然也看吧。」

    「其实,我现在就在到处卖百科全书。」

    到现在为止,心中还占有一半成分对那男人的兴趣,转瞬之间便消失了。我
叹了一口气,把香烟在烟灰缸揉熄。觉得脸都有点涨红了似的。

    「想倒是想要,不过现在没钱,我才好不容易开始还货款呢。」

    「喂喂!别这样,没什么好羞耻的啊,我跟你一样穷。抬头看见的是同一个
天空,就这么回事。而且我也并不打算向你推销。说真的,我可以不必卖给日本
人,怎么说好呢?这是契约规定的。」

    「日本人?」

    「对,我专门卖给中国人,从电话簿找出中国人的家庭,然后挨家访问。是
谁想到的我不知道,不过倒真是个好主意,而且卖得也不错。按个门铃,递上名
片,如此而已,也就是所谓有一种同胞之谊……」

    有个东西突然把我脑子里的锁打开了。

    「我想到了!」

    「真的?」

    我把想起的名字说出口,原来他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中国人。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会以中国人为对象推销百科全书。」

    当然我也不知道。在我记忆里,他家教不错,成绩甚至在我之上。在女孩子
之间也颇受欢迎。

    「这是一段又长又暗淡的平凡话题,不问也罢。」他这么说。

    我默默点点头。

    「我为什么开口叫你?一定是一时迷糊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因为我生来就
缺少自我怜悯的能力。总之打搅你了吧?」

    「不,没关系。没什么打搅的。」我们越过桌子四目相对。「哪天我们再见
个面吧。」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他一面把香烟跟打火机收进口袋里一面这样说。
「不能老在这里卖嘴皮子,还有其他东西要卖呢。」

    「你没带简介吗?」

    「简介?」

    「百科全书啊。」

    「啊。」他含糊地说。「现在没带,想看吗?」

    「想看看。」

    「那么我寄到你家好了。请告诉我好吗?」

    我从手册撕下一页,写上住址交给他。他把纸工整地折四折收进名片夹里。

    「相当不错的百科全书,照片很多,一定很有帮助噢。」

    「不晓得要再过几年,不过等我有钱的时候一定买。」

    「那真好。」他的嘴角再度露出选举海报照片似的微笑。「不过那个时候恐
怕我已经跟百科全书绝缘。下次说不定去拉人寿保险,而且也是以中国人为对象
。」 8
  

    一个超过三十岁的男人,如果再以全速撞上篮球架,再一次枕着皮手套在葡
萄棚下醒过来的话,这次我会说些什么呢?不知道。不,或许我会喊道:喂,这
里也不是我的地方啊。

    我是在山手线的电车里想到这点的。我站在车门前面,手握着车票以免遗失
,眼睛越过玻璃望着窗外的风景。我们的都市……那风景不知为何使我心情暗淡
。都市生活着彷佛例行公事般陷入那熟悉、混浊一如咖啡果冻般的幽暗中。无边
无际地拥挤排列的楼房和住宅,朦胧而灰暗的天空。一面喷着废气一面排成长龙
的车队。狭窄而贫穷的木造公寓(那也是我的住宅)窗上挂着古旧棉布窗帘,那
背后即是无数人的营生,自尊与自我怜悯的无止境的振幅。这就是都市。
  
  

    这种挂在车内的一张广告没有任何差别。为了新的季节献上新的口红的一句
广告词。找不到任何实体。被买空卖空支撑着继续膨胀的商人的巨大帝国……。

    「这里,」她说:「差不多也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了。」

    中国。

    我读过无数有关中国的书。从《史记》到《中国的赤星》。虽然如此,我的
中国只不过是为我而存在的中国。或者是我本身。那也是我自己的纽约、我自己
的彼得堡、我自己的地球、我自己的宇宙。

    地球仪上黄色的中国。今后我可能不会去那个地方。那不是为我而存在的中
国。我也不会去纽约或彼得堡。那也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地方。我的放浪将在地下
铁的车子里或计程车的后座上进行。我的冒险将在牙医的候诊室或银行的窗口进
行。我们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东京。

    然后有一天,在山手线的车厢里,连这所谓东京的都市,也突然失去真实性
……对了,这里也不是我的地方。语言终将消逝,梦也将破灭。正如那原以为会
永远延续下去的无聊青春已经不知消失何方一样,一切都将逝去。在消失无踪之
后,所剩下来的,大概只有沈重的沈默和无限的黑暗。

    谬误……谬误,正如那位中国大学女生所说的一样(或者如精神分析医生所
说的),或许结果总是欲望的相反。到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所谓的出口。

    虽然如此,我依然将过去做为一个忠实的外野手的些微自豪收进皮箱底下,
坐在港边的石阶上,等待着空白的水平线上,可能会出现的开往中国的货船。并
想像着中国街道上闪着光辉的屋顶,想像那绿色的草原。

    因此我再也没有什么恐惧的。正如高飞牺牲长不怕内角球、革命家不怕断头
台一样,如果那真的能实现的话……

    朋友啊!

    朋友啊!中国实在太遥远了。


文/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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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30 21:4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曾有一段迷恋过村上的作品,不过记忆深刻的不是《挪威的森木林》(很惭愧这大作其实我没认真读完,只浏览过),而是这个短篇,准确说是这篇中所描写的第二个中国人:其中刻画的遗憾所弥漫出来的忧伤,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论坛程序问题,请给 qq124627513(微信同步)留言。(系统默认签名,点击修改
发表于 2009-4-30 21: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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