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儿时印象中的外公是个永远不会老的人。尽管头发稀疏了,尽管身材像个大气球一样渐渐膨胀,尽管说话开始带有老年人特有的悠闲味道,却总像一树蜿蜒的常春藤,有碧青油亮的叶子,咏颂着永远也说不完的带着生命力量的歌谣。唯一的一条河流滋养着这个客乡小城,唯一的一条大堤环绕着这弯淙淙的流水。那时的堤,不过是一座略高的、敦厚的土墙,两边蔓长着说不上名字的野草。我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磕磕碰碰地沿江堤前行,侧耳倾听江风有声,抛在身后的,是幼年一切快与不快的记忆——我一点点长大。外公刚刚离休回家,我还未上学,这两个闲人便成了最好的搭档,每天带着那辆巨大的自行车走南闯北,漫游这古朴又深远的小城。在车上,我喜欢抱着外公的腰,感觉他身上的一丝丝温热和一下一下、稳健从容的呼吸。
我不了解常春藤,只知道它有细长的弯曲的藤,有绿色润洁的叶,有永远不知倦怠的生长,正如我对“老”没有概念,只知道外公身上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精神,我会在他的自行车上走过悠长岁月。
还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外公和我从去了一遍又一遍的书店回来。老屋旁有一座天桥,很陡,然而却是回家的捷径。往常,我在后座,外公蹬着自行车吭哧吭哧地爬坡,然后,我们享受桥的那一侧一泻千里的快感,嬉笑着回到家里,享受外婆温暖的饭菜。我的手还是紧紧地搂着外公。他的衬衫微微有些湿润,我仿佛感觉到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还听见嘶嘶的喘气声。也许外公有些累吧,毕竟,我们已经在外面玩了一个下午。桥顶就在前面,桥两侧连接处,有个小小的突起。突然,世界的天平倾斜了,下一秒钟我知道的事情就是自行车厚重的铁架砸在我身旁,外公躺在地上,发出几声呻吟。我忙乱地伸出手去想扶他。他只是推开了自行车,慢慢地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又上下打量打量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带着我一步一顿回家去。夕阳下,我们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
晚上,我发现外公不见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带着苍白的脸和一身消毒药水味回来,倦怠地倒进床铺,把一个白色塑料袋随手放在桌上。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外公老了。'
我低下头,常春藤末梢好像有一片叶子稍稍泛黄。我伸出手去想把它摘掉,不料指尖一碰,它便悄然滑落,不知飘向何方。
每一年的寒暑假,回家探亲是我必备的工作。小学时。寒假会看见外公在楼顶画室作画,挥毫泼墨,便成就若干名花胜景,那一只只墨虾,似是要跃出纸面来。暑假,外公会用报纸糊风筝,带我到儿童乐园坐碰碰车,尽管河边的竹林在一点一点干枯,难找柔韧的风筝骨了,尽管碰碰车容纳不了外公庞大的身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我,吹和风,看着我笑。然后便是初中。过年时节,家家张灯结彩,外公会坐在舒适的摇摇椅上,统筹规划一切过年安排。暑天,外公不再上楼了,只是在老屋周围走走,浇花,串门,摸摸孩子的头。再过几年,妈妈给外公买了一台TCL的25寸彩电,取代了原本那台老爷机。从那时起,我看见的外公,便只会在三个地方出现:房间、电视机前、饭厅。永远是一副慵懒的神态,挂着浅浅的笑涡,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和表妹——只是,怎么觉得那双眼睛,一年比一年失去光彩……
长大了,学习忙了,似乎很少去关注那株常春藤。也许它还在绵延着生长着,也许,它那弯弯的须条,在渐渐变得脆弱?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颤巍巍”的真实含义。外婆说,外公接到我说要回来的电话,眼圈立即红了。尽管他没有说什么,我读懂了他的眼神。当我看见外公花了一分钟时间从椅子上起来,又用五分钟从客厅挪到饭厅,每移动一寸都留下一对半瑟瑟索索的脚印,心痛。外公过完年奔八十了,然而,无法在他身上使用“硬朗”这个形容词。当年那个用自行车带着我沿江飞行的外公,不知去了何方。我害怕突然失去他。由心底的惶恐。老了吗?外公怎么会老?每一年回来,他不都是这样的慈祥……
老了终究是老了,时间不再回来。
在我重复了三遍“明年还会回来看你”之后,外公终于听明白了。眼圈泛起微红,别过头去,拿起一把古旧的梳子,缓缓地梳理已经所剩无几的白发,手还是那样抖着,从喉咙里挤出几句含糊的“唔唔”声。
我终究是要长大,要离开,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要奔赴千里之外去完成未竟的学业,不能长久陪伴外公——可这是怎样的不舍,难以言喻。
回廊一角,那是一株常春藤,有遒劲的根,延展的藤,垂下几挂碧青的叶儿,煞是惹人喜欢。可这常春藤终究是要面临冬日萧条,要承担那不愿接受却又抵挡不住的苍茫老去……
愿我能守护它,濡养它,直至终老。
PS:我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也许有半年了,但愿这里可爱的人们还认识我,因为我始终不曾忘却的,是我对丽痕的牵挂。
谨以此文,献给慈祥的老人和爱他们的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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